泪眼望燕别离长

——《邶风·燕燕》原文与情感探微

【千古送别第一诗】

《诗经·邶风·燕燕》
燕燕于飞，差池其羽。
之子于归，远送于野。
瞻望弗及，泣涕如雨。

燕燕于飞，颉之颃之。
之子于归，远于将之。
瞻望弗及，伫立以泣。

燕燕于飞，下上其音。
之子于归，远送于南。
瞻望弗及，实劳我心。

仲氏任只，其心塞渊。
终温且惠，淑慎其身。
先君之思，以勖寡人。

【泪眼望归鸿：一场穿越三千年的目送】

春日的原野上，燕子双翅划破长空，参差的羽翼（差池其羽）如同被泪水浸透的心绪。那个即将远嫁的姑娘（之子于归），车辙碾过郊野的芳草，送行人的目光追着翻飞的燕子（颉之颃之），却追不上渐行渐远的马车。当最后一缕尘烟消散在天际，泪水终于决堤——“瞻望弗及，泣涕如雨”，这八个字里藏着多少欲说还休的哽咽？

犹记临别时分，燕子清亮的鸣叫（下上其音）与车轮的吱呀声交织。送嫁的队伍向南而去，每一步都像踩在送行人心头。风中的柳枝拂过泪痕，沾湿的衣袖重得抬不起来，只能呆立原地（伫立以泣），任凭春寒浸透单薄的衣衫。这哪里是送别？分明是将半颗心生生剜去，空留"实劳我心"的钝痛在胸腔回荡。

【燕语寄深情：羽毛承载的未言之痛】

诗中三次出现的"燕燕于飞"，恰似三声叹息。

• 初见燕飞：羽翼凌乱的燕子，是送嫁者颤抖的指尖，是欲言又止的叮咛，是强忍的泪在眼眶打转；
• 再望燕舞：上下翩跹的轨迹，化作车帘后新娘回望的侧影，化作道路尽头忽隐忽现的朱红嫁衣；
• 终闻燕鸣：渐远的啼声里，往事如走马灯闪现——少时共梳的发髻，月下同绣的嫁衣，而今只剩掌心残留的温度。

这般细腻情思，竟藏在看似客观的"赋比兴"中。正如清人方玉润所言：“燕燕往飞，而人则于归，两两相形，愈觉难堪。”（《诗经原始》）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，都托付给了春燕的翎羽。

【血泪铸诗行：庄姜送戴妫的千年悲歌】

据《毛诗序》载，此诗乃卫庄姜送归妾戴妫所作。想象那个早春：

• 庄姜望着戴妫怀中熟睡的幼子（即后来的卫桓公），想起暴毙的丈夫，想起戴妫被迫离国的屈辱，指尖抚过孩子稚嫩的脸庞，万千嘱托化作一句"淑慎其身"；
• 戴妫紧攥庄姜相赠的玉佩，那上面雕刻的燕子振翅欲飞。她知道此去陈国千里，今生再难相见，却强忍泪水念着"先君之思"，将儿子托付给这个没有血缘的嫡母。

两个女人的手在春风中交握，指尖的颤抖泄露了故作镇定的脆弱。她们不是普通的闺中密友，而是被宗法制度捆绑的"嫡妻"与"媵妾"，却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，超越了礼教的桎梏，留下"终温且惠"的人性光辉。

【泪痕映古今：每个中国人记忆中的别离】

当我们重读"泣涕如雨"，看到的岂止是先秦贵族的离殇？

• 那是王维在阳关三叠中"劝君更尽一杯酒"的徘徊；
• 是李清照在汴河码头"泪湿罗衣脂粉满"的呜咽；
• 更是今日机场安检口，母亲偷偷抹去眼泪，却把苹果塞满游子行囊的温情。

诗中最痛彻心扉的，莫过于"瞻望弗及"四字——当送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，空荡荡的天地间，唯余送行人化作一尊流泪的雕塑。这种跨越时空的情感共振，让清代学者王士禛感叹：“万古送别之祖。”（《带经堂诗话》）

【结语：春燕归时，泪化明珠】

三千年后的春分时节，当第一对燕子掠过故宫的琉璃瓦，我们依然会想起那个在邶地郊野泣立的女子。她将泪珠串成诗句，让每一次离别都成为深情的注脚。《燕燕》告诉我们：最深的痛楚从不需要华丽辞藻，当春燕的翅膀掠过心尖，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，自会顺着泪痕，流淌成滋养华夏文明的情感长河。